本世界纯属非虚构
“像我这把年纪能这样，已经非常不错了——这么大块肌肉呢。”76岁的老汤推举完铁锈斑驳的健身器械，汗津津的手自信地拍打着腹肌。“外面叫我去秀的人多了。你看，这胸肌会动的。”他正将它们比作两“乒乓球”，这两“球”就跟着话抖动起来。
汤根元 77岁
他所在的这家健身房仿佛停留在上个世纪。没有跑步机，没有动感单车，没有游泳池，甚至连如今已普遍标配的淋浴与空调都没有。有的是一堆锈迹斑斑的“旧家伙”，以及200多名会员。这里面有司机、厨子、退休干部，也有家资千万的老板——除了年龄最大的老汤，再就是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人。
“我原来有260多斤，练了七八个月后，减了50斤。”42岁的庄重笑嘻嘻地说，选择在这儿健身主要图实惠，办张健身卡一年才700元，“其他健身房配私教一年下来的费用，我们老百姓吃不消。”
老梅是吃得消的，他是一家矿产公司老板。自这家健身房开创之初，他就上这里“玩”，算是会员中的“元老级人物”。“1990年，自己出来做，挣过钱，最多一天能赚30万。也亏过本，也被人骗过。现在还好。”他说，一直不换地是因为熟了，“与张教练像朋友一样。”
他口中的“张教练”，就是这家健身房的老板，现年57岁的张立勋。每天上午九点，张立勋都会准时出现在健身房。此刻，他正忙着修理器械，它们中有部分还是自己亲手做的。“他们这个年纪——社会压力大呀，挣钱挣不到，小孩子又要读书。”他说，自己就是39岁时从厂里出来。此后，他索性在老家湖州开办了健身房。当时，他给它取名“腕力王”。日后，被网友们戏称为——“史上最破的健身房”。
“史上最破的健身房”
我本腕力王
23岁前，张立勋从没碰过任何健身器材。自从高中毕业以后，他就进入了湖州当地的一家化肥厂上班。那会影院上映美国巨星史泰龙主演的《第一滴血》，盯着银幕上兰博一身壮硕的肌肉，他心生仰羡，“感觉也要健健身。”
《第一滴血》海报
“当时我们在厂里有总工会。总工会里有一个很小的健身房，顶多三四十平米。我们成立了一个健美队，第一次出赛就是总工会给我们出钱。”提起年轻时的心气，他乐道，“没有职业的，都是业余的，自己喜欢就去。”
第一次比赛，他拿了第三名，奖金12元。加上其他队友获得的奖金，他们拼拼凑凑，全部拿来下馆庆祝。接下来，从1992年到1998年，他年年参赛，1998年更是拿了第一。
2002年，张立勋在全国吉尼斯腕力大赛又获冠军，从而在当地健身圈一举成名。此后，他不断遇到有人前来挑战，至今从无败绩。
编导尝试和张立勋掰手腕
2001年，全国实行国企改制。业余“兰博”纵有一身肌肉，也难挡时代大潮的裹胁。国企变私企，安稳日子打破，张立勋下了岗。
“说下岗是好听点，其实就是失业。工作20年，一年按800元算，给你16000块，让你走人。此地不留爷，自有留爷处”他说。
当时老婆建议，你不是喜欢健身吗？是不是开个健身房？这话倒让他心思活络起来，最后，他用买断工龄的一万多块钱一部分购置了厂里那些二手健身器材，一部分用来盘下体育馆的场地，“腕力王”就这么凑凑和和地开了业。
健身在那会还属小众运动，尽管客户不多，客源却稳定，久而久之，“腕力王”成为当地一干健身爱好者的聚集地。
“有的会练的就自己练。有的动作不对，我就给指点一下。”
“生意还可以吧。2001年、2002年，上班每年只能赚万把块钱。现在电费水费，吃喝全部除掉，一年还能赚七八万，很好了。”张立勋闻着周遭弥漫的熟悉气息，满足说道。
张立勋
此时，健身房的第一拨客人已准备离开了。有一些从事夜间工作，水产批发的老板或夜班出租车司机会在清晨结束完活时，径直赶到这里。
“为了生活，拼老命啊。”一个司机一边健身，一边说到了自己这把年纪，谈理想不现实。不能有命赚，没命花。到时候就是“皇帝万万岁，小人天天醉”。“最好就是退休工资高一点，生活舒服点，多活两年。”旁边还有一人说，自己从昨晚十点干到早上八点，现在释放一下压力，“感觉精神好得不得了。”
张立勋知道，上午健身房人不多，下午才是它最热闹的时候。那时，不足200平的空间里，最多时可以挤下30多人。多年相处，他和他们中不少人成了朋友。比如倪小文。
倪小文今年51岁。过去打过船，踩过三轮，做过搬运。15年前，却因为一场车祸，失去了右腿。“刚出事时，心情肯定很低落，毕竟一条腿没了。接后的生活肯定有压力。后来去上海装假肢，乖乖，发现像我这样的太多太多了，还有比我情况更为严重的人。我跟他们比起来，好像属于轻伤一样。那时候，心里的想法就平静了许多。人总是要面对现实，对吧？”
2008年，经朋友介绍，他来到腕力王健身，很快为之着迷。看着他用不要站姿的方式锻炼身体，张立勋直接为他的年费打了对折。2011年，还推荐他参加了市里的残疾人运动会。运动会上，倪小文拿了湖州市卧推项目第一名。
倪小文 51岁
“锻炼是一方面，大伙一块说说话是另一方面。”一眼望去，健身房里每个人手中使尽全力完成的器具，不也是命运负荷的缩影？“把一批上岁数的中老年人聚集在一起，说说笑笑，也是身心健康的事情。”张立勋由衷总结道。
走出健身房
“没劲，今天状态不好。”东子——孙明东干脆停下了运动。他来自长春，是腕力王少有的外乡人。“开车路过，看这边挺好，回家带着家人就来创业了。”他说现在，全家人在湖州开了一家烧烤店。张立勋有时会光顾他的小店，深知他每天营业要到凌晨两三点。因为睡得晚，中午醒来后，他都会跑来健身房，这已是东子每天唯一的休闲时间。
26岁时，东子还是一名长途货运司机。他常年往返于长春老家与浙江等地。始于对湖州的心生好感，2008年，他决定卖掉自己的重型卡车，放弃跑长途运输的工作，带着妻子迁到这里。“现在人都活不出真实的自己了。每天都可以看到，无论多有钱的人，都得努力地去干。”他一边串肉串，一边感慨道，刚来湖州时，真是苦啊。他们从露天摆摊做起，一做就是6年，下雨天也得出摊。
“别人都不出来，剩咱们出来，客人不就多了吗？”他记得有一年，半夜时分，摊位撑起的雨伞都快被大雨冲跑了，可客人仍坐在那里吃吃喝喝，他和妻子只能一旁耐心侍候，“想收摊都收不了，客人不走，我们怎能走？在人家屋檐下躲雨，那是什么滋味？”
孙明东 46岁
2015年，湖州做出新的城市规划，加大街道管理力度，他们也可以不在外摆摊了。这时，夫妻俩才一咬牙盘下200多平的店面，取名“东子烧烤”。如今，店里还多了一伙计——儿子帮着他们照顾生意。看着16岁就辍学忙活，东子说，那几年孩子一人留在老家，做留守儿童苦死了。现在总算一家三口在一起。
“舒服。唯一缺陷就是我妈还没来。”他说时翻出了手机，里面保存着他带着70多岁的老母上北京看升旗的照片。
“我跟你讲，她现在能自己走动，你就随她去吧。等她走不动了，你再把她接来。除了你一个亲人，她举目无亲。你听我的。”张立勋在烧烤店里劝道。
“是的是的，将来她走不动时，一定得让她来。老母亲能来湖州安享晚年，就是我的愿望。”夜幕下，东子的眼睛里已亮出几分憧憬。
东子烧烤
“累嘛就坚持呀，坚持住了就不累了。”丁志刚既是在说自己的健身，也是在说他的水产批发生意。
丁志刚今年40岁。20年前，他就跟着母亲一块做水产生意。从此每晚九点，他都要跟随合货的大货车前往杭州进货，凌晨两点左右返回湖州。如此日复一日，每年中，他只有大年三十那天才得以喘歇。
这天，他挑选了200多斤的梭子蟹和明虾，按大小分出不同的价格，等待客户前来选货。“做水产生意，有时货进的不好，看着死掉心里会很难过。有时候大冬天下雪，路滑堵车，我在路上比谁都急。”凌晨三四点，客人陆陆续续前来挑货。如果运气好，早上七点，货就能全部吐清。“他们不休息，我们就不能休息。因为他们每天要货，每天都会过来。如果你休息一天，他们马上走了。”看着客人提着货满意而归的背影，丁志刚想着下一刻的节奏：货卖完后，回家吃早饭。然后上腕力王，继续撸铁——“做生意心里很郁闷的时候，可以舒畅舒畅心情。”他说。
丁志刚 40岁
“事实摆在眼前，无论如何都要面对。”离开健身房，大多数时间，倪小文是在朋友开的电瓶车修理店里干活。虽然参赛让他拿过两次冠军，可是微薄的奖金，犹如扔进苦海里的一颗石子，现实全无半点响动。失去右腿后，他找不到工作，现在只有靠打零工，勉强维持生计。至于儿子的婚事——“最起码借20万打底。”想一想，他再次重复道：无论如何要去面对。
而张立勋要面对的是，五六年前，全国各地的健身房如同雨后春笋冒出，湖州也不例外。因为成本不高，一批老客捧场，腕力王在激烈的竞争中苦苦支撑。好在，他从没想过扩大规模，“你看看这批人，不开了到什么地方去？所以，我希望能把这家健身房永远开下去。”
制片人：裴天懿
文字编辑：Sophia
视频编导：余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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统筹：蒋涵琦
